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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古剑二】【谢沈谢】 天命难违 (四十九—五十一)

四十九

 

沈夜返回息心堂时,天色已近傍晚。

他离开时未留只言片语,且一去便是半日之久,可是急煞了一帮侍从。众人生恐他又会一去不归,一面忙忙得奔去堂外寻人,一面十万火急给堂主送信。

 

堂主立时赶回息心堂,招来沈夜身边近侍逐一问话。一番问询下来,五六个人,竟没一个见到沈夜何时出门,又往何方向去。

堂主挥退那帮被唬得战战兢兢的小厮,竭力沉下心绪,来回在院中踱步。

他在沈夜身上结下过锁灵契,甫一收到下人传信,便连忙催动灵契探寻沈夜去向。所幸依灵契所示,沈夜并未走远,只不知为何,去了十数里外的一处山林。

 

堂主有心立刻寻去,但他向来不愿勉强沈夜。

这一月来沈夜因病被拘在内院,不曾离开息心堂半步。他若是实在憋闷了,好容易偷得半日空当外出散心,自己贸贸然找去,反倒会叫沈夜心中不悦。

但若不去……

堂主低低叹息。他素日里行事果决,绝少畏首畏尾拖泥带水,如今这点微末小事,却是将他逼迫得进退两难。

 

耳边忽而“喵”得一声。堂主转过头,小黑猫翻过墙头,头上顶着几颗杂草,跌进院中来。

“夜儿……”

小黑猫一个轱辘爬起来,甩甩脑袋,扑上来窜到堂主胸口。

“乖。”堂主拥住脏兮兮的小猫,胸口躁动总算稍作宁息。这小黑猫是沈夜的宝贝,他若要走,不会不带上它。

 

堂主抱着小猫坐在院中,仔细为那小东西理它一身乱糟糟的皮毛。

不多时,下人欢天喜地来报,沈夜回来了。

堂主手下一顿,一时心口悸动,竟不知该作何反应。直到沈夜站在身侧唤了声“师尊”,他才放开小黑猫,慢慢抬起头来。

 

沈夜抱了满怀鲜花,苍白面颊泛着些微潮红。见他望过来,浅浅一笑,摇了摇怀中花朵,道:“师尊,喜欢吗?弟子想将这些花种在花圃里,可好吗?”

堂主瞬时怔住。他目光在娇艳花朵上流连徘徊,许久方起身将花株接在手中,轻声道:“阿夜今日离堂外出,便是要找这些花?”

“是,”沈夜点头应道:“师尊院中的花圃略显冷清。弟子想起稍远处有片一山坳,花朵开得分外繁盛,便想去瞧一瞧。不曾想当下时节,那处竟当真仍旧花开如云,是以便挖了几株回来,想移种在花圃里。师尊您……”沈夜探看堂主神色,声音缓缓低下来,道:“可是不喜欢这些花?那我……”

“哪里的话!”堂主难得气躁,飞快截断沈夜话语,小心将那几株荷包牡丹捧在怀里,“阿夜无论做什么,我都喜欢。”

 

沈夜闻言不觉一愣,旋即感念师尊一片爱护之意,轻轻抿唇浅笑。

堂主匆匆转开头,命侍从送上工具,挽起衣袖亲手将花株种在花圃中。

沈夜也赶忙跟上前去。

 

师徒二人,一人栽花一人填土,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将那几株荷包牡丹尽数移入花圃。

沈夜给新移入的花株浇过头一遍水,直起身来,拭着额角细汗道:“只可惜今天时辰已晚,只寻到这一种花。等过个三五日,若还能去一回便好了。”说着双手便结出法印。

堂主抬手阻住他,“你病势未愈,身子还虚着,不可妄动灵力。”

他似已猜透沈夜所想,也未多问,袍袖一挥便给那一方刚刚休整过的花圃施上一层结界。淡绿灵光微微闪动,没入花株根下。

沈夜略显惊奇:“这等结界,倒不常见。”

堂主细心说与他道:“这结界有一个好处:不阻阳光水露,可缓疾风骤雨。且结界之内四季如春,此时种下的花株,到初冬便能长出新鲜枝芽。”

“……着实神奇……”沈夜应了一句,手指又抚了抚袖中那块石片,缓声道:“若是要将息心堂都以这等结界护佑起来,不知须得多么深厚的灵力。”

“倒也不难。以阿夜如今的修为,再过十年便可一试。只是……”堂主深深望定沈夜,轻声道:“世间万物皆有定数。花草树木,原本便应春日生长,冬日凋谢。往后时日还长,阿夜你……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心急。”

堂主话中之意,实则是忧心沈夜病体未愈,唯恐他独自外出会有所差池。只是他性情过于疏淡,却是连这等体己话儿也讲得生分了些。

好在沈夜心思敏锐,他既早已看透堂主为人,自然体谅他一片苦心,听得这好似责备般的一番话,也只垂下眼睫,道:“师尊不必忧虑,弟子,只再任性这一回。以后,再也不会了。”又矮身轻抚艳红花瓣,低下声儿自言自语般:“……明年春日的花儿,只怕会等不及了……”

他声音过于低缓,堂主并未听清,待要再问,沈夜已直起身来,清浅一笑,道:“许久不曾沾酒,忽然想喝一点解解馋。谢大师可能应允?”

 

意想不到的称呼猛然扑入耳中,堂主陡然一愣,心脏狠狠撞上胸骨,缓了许久才稍微平复下气息。

 

沈夜天资聪慧心思细腻,他若从平日点滴琐碎察觉出些什么,那也属在所难免。

 

堂主不觉侧过身,抬手碰了碰自己露在面具之外的面庞。

若有朝日一可在沈夜跟前除下这面具,若还能再听他唤一声自己的名字……堂主闭紧双眼,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。

 

沈夜久久等不来堂主回应,目光闪了闪,又跨前一步,轻声问:“师尊?”

堂主蓦然回神,定定望着沈夜呆了一阵,方道:“酒?”

沈夜轻笑颔首,“弟子馋酒喝了。师尊可允吗?”

 

按理有病在身,断断不可沾染酒水,但沈夜这些日子饮食也着实太过清淡。堂主勉强稳下心神,略作沉吟,道:“只能饮一小壶米酒。再多便不能了。”

沈夜笑道:“遵命。”

 

堂主收整好心绪,与沈夜同在院中石桌边落座。侍从呈上酒水,又准备了几样小点心。

沈夜午膳进得少,此时觉出腹中空虚,便就着米酒用些糕点。酒水穿肠而过,即便只是一口清淡如水的米酒,也叫人耐不得一声喟叹。怎奈那酒壶只得闺中女儿大半个粉拳大小,几口下去便见了底。

沈夜犹不甘心,仰头将最后一滴酒也空进嘴里,舔了舔唇边酒渍,向堂主道:“师尊……”

堂主不为所动,“说好的,只得一壶。”

沈夜也不多言,便只拿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望住堂主,唇边抿着浅浅的笑。

堂主惯常沉稳冷静,现下却被一抹清清淡淡的笑意扰得心意起伏不宁。挨了片时终是败下阵来,叹道:“只能再饮一壶。不能更多了。”说完命侍从再拿一壶酒来。

 

沈夜本就不擅饮酒,数月来又滴酒未沾,此时虽只饮了一小壶米酒,也已生出几分醉意。他听了堂主的话,便低低得笑出声来,倾身又往堂主身边靠了靠。

眼见沈夜离自己越来越近,堂主止不住心口悸动。他早已察觉沈夜今日言行举止不同寻常,却舍不得阻止。任由沈夜慢慢挨到自己面前,方气息不稳得道:“阿夜,你……要做什么?”

沈夜微微侧首看着堂主,闻言面上笑意更深,自顾自笑了一阵,道:“做什么……我能做什么?”一面说着,一面褪去了笑容,那张精致苍白的面孔上,隐隐泄露出近似森寒的冷漠,“我不过是想,仔仔细细得……看你一眼。”

他待堂主向来恭谨有加亲近不足,几时曾似这般以同辈相称。

堂主虽知他是酒后失言,却耐不住眼眶酸涩。那一腔说不得又藏不住的倾慕,几乎就要倾泻而出。

沈夜又靠前几分,及至两人几乎鼻息相闻,方顿住身形,缓缓抬起手来,似是要除下堂主的面具。

堂主眼中水光盈然 ,堪堪就要凝做泪珠滚下来。他克制着身体的颤抖,竭力张大眼睛想将沈夜看得更清楚些。看清他如描似画的面容,看清他眼中熟悉又陌生的冷漠,以及深埋背后的痛楚和挣扎。

 

沈夜的手抚上堂主面具边缘。

堂主轻轻合上双眼,泪水终于滑落。

他将自己全无保留得交给眼前人。

 

怀中忽然一沉。堂主蓦地张开眼。却是沈夜醉得狠了,睡倒在他怀里。

 

堂主怔怔抱着怀中沉睡的弟子,一颗心悸动难平。呆了良久他方缓过神,轻声叹息着俯身拥紧怀中人,“阿夜啊……”

 

小黑猫凑上来,伸爪挠了下沈夜袍角又蹦跳着窜上墙头。那小东西扑下院墙,恰巧落在院外一人的肩膀上。

来人正是谢衣。他这一日跑去城中,心中却好似牵了一根引线,总不能安稳在外玩乐。天时将晚,只得认命匆匆赶回。但那与沈夜同住的院落,他却不知该如何踏入。心中百转千回,不知不觉便来到师尊院门外。

小黑猫落在肩头,谢衣不由反手去抓。小猫细叫一声,身子一扭,便如一尾游鱼滑出谢衣掌心,跳下地去,轻巧巧得跑远了。

 

谢衣胸口不禁怅然隐升。

侍从匆匆自灶房取了米酒,行至院门口恰巧撞上谢衣。

谢衣见他手捧酒壶,问清头尾,眼珠儿一转,提起那壶酒径自往院中去,“竟然背着我偷酒喝。你且去吧,我送进去便好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,转身推开虚掩的门扉。

行过影壁,正要开口唤“师尊”,声音却猛然卡在喉间。

 

风在这一刻,似乎都静止了。

 

谢衣不知自己在影壁后站立了多久,待到他双手都颤抖,几乎拿不住一只小小酒壶,他才如梦初醒,握紧手掌一言不发,一步一步退出院外。

 

冬日就要来临,寒意已能透出衣衫钻入皮肉里。

谢衣仰头一气饮尽壶中酒水。平日饮来颇为清甜的酒液,头一回如利刃般,自喉头直扎入心口。

 

 

五十

 

天边忽地层云翻滚,隐约似有云雨之势。

谢衣回到自己小院。院中悄无人声。只廊下画眉偶尔鸣啼,倒越发显得四周空旷静寂。

 

谢衣垂首往屋中走去,脚步刚踏进门槛,便听得屋子里一阵窸窣声响。抬头看去,却是他留在房中的那只偃甲娃娃正蹲在窗台等人。看他进屋忙不迭踉跄跳到书案上,迈着小短腿急急迎上来。两只水亮大眼巴巴瞧着他,又瞧瞧他身后,纳闷道:“阿夜为什么还不回来?谢衣想阿夜了。”

谢衣望了它一阵,勉强笑笑,“他今日有事,不过来了。你自去玩儿吧。”

小娃娃眨眨眼睛,似是终于明白,小巧面孔上现出类似伤心的神色来。它嘟起嘴巴点了点头,慢慢走回去,却仍旧踮起脚尖吃力得攀上窗台,蹲在琉璃窗扇后面往外瞧。看那执拗的小模样,定要等到沈夜回来才肯罢休。

 

谢衣莫名心头火起,跨前一步拧眉道:“我说了别等了。你还要做出这副样子,以为他会稀罕?”

小娃娃不理他,抬手捂住自己双耳。

谢衣胸口起伏,到此时方才觉出心间那一道挖心般的痛楚来。他伸手抓起偃甲娃娃抱在怀中,一手往后摸到藏在娃娃后脑的机关。

小娃娃似有所觉,眼神慌乱,急道:“不要,我……”

谢衣按下机括,娃娃灵动的眼珠忽而一下呆滞,片刻缓缓合上眼睑。

“睡吧,”谢衣轻声低语,“睡一觉醒来,便什么都忘记了。”

 

雨珠儿淅沥沥落下来,簌簌敲在屋檐上,透着清冷凉意。

谢衣默立良久,将那偃甲娃娃收起来,自己合衣往床榻上睡下去。

模模糊糊挨到晚膳时分。仆从将饭菜上齐。沈夜果然仍未回来。

 

谢衣起身随意进了几口青菜,便再无胃口。

雨滴连成了细线,被微风吹动,仿若一线线银丝。

檐下画眉鸟儿被吹进的雨丝沾湿羽毛,扑棱着翅膀叫声越发凄婉。

侍从急忙将鸟儿收进屋中。

 

谢衣看着那缩成一团的小毛团,一时想起了云沫。

多年前,他在外游玩时随手救下遭仇家陷害的云沫姑娘。自那以后,云沫每年都会乘一艘巨大游船,在姑苏城外的运河上停留一日。

佳人年年邀约,他却年年毁约。

但到底一片殷殷心意,叫人不忍辜负。这画眉鸟,连同那只已毁在他与沈夜手中的荷包,便都是云沫所赠之物。

前几日他收到云沫的消息,游船此时应已驶入运河。也不知今年云沫告别时,又会托人送他些什么。

 

谢衣眯眼觑着银笼中的鸟儿,忽然想提前见一见自己今年的礼物。

心念至此,脚下一点人已跃出门外。也不管一袭冷雨湿了衣衫。

 

 

沈夜醉了酒,加之伤病未痊愈,昏昏沉沉直睡到第二日辰时方才醒来。

早饭热过一回又端上来。

沈夜颇为惭愧,连忙服侍堂主入座,自己也留下用饭。

谢衣自昨日离开,已整整一日不见人影。沈夜心有牵挂,但堂主不曾提起,他便不好贸然开口相问。

 

师徒二人一面用膳,一面随口说些闲话,倒也其乐融融。

直到用餐将毕,一只偃甲鸟忽地闯进来停在桌面上。那鸟儿一身翠羽,神态活泼可人,正是谢衣惯用的一只。

谢衣并未用它传音,只在一只鸟爪上绑了信筒。

息心堂主抽出信笺,双目扫过一遍,面色微动。

沈夜静了片瞬,方问道:“师尊,师兄怎么了?”

堂主将信笺递给他,轻声道:“没什么。只说要与友人出外游玩,不知何时回转。”

那信笺字迹娟秀,显是出自女子之手。沈夜一字一字看过,抿了抿唇,又问,“这云沫姑娘……是什么人?”

堂主将谢衣与云沫的故事大体说了一遍。

沈夜听罢也不言语,笑了笑,将剩下的半碗白粥用完。

 

饭后堂主照例琢磨偃甲图谱。沈夜精神仍有所不济,回去自己院中歇着。

昨日那雨一夜未停。不疾不徐得落着,若有若无的蛛丝一般,缠得人心绪纷乱。

沈夜在房中踱了几步,腹中略感胀闷,便撑了把油纸伞,漫步走到雨中。

 

他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,不过想消消食,随意走动走动。出了院子,脚下却越行越快,不自觉竟运起轻功来。等他回神,早已离了息心堂的地界,到了姑苏城郊外的运河边上。

 

沈夜撑着伞,从层层雨幕望过去,茫茫水面漾着一圈圈涟漪,被雨气涂抹得瞧不分明。

这等阴冷潮湿的天气,莫说是游船画舫,水边便是人影也不见一个。

 

袍摆湿了一半,脚下的布鞋也进了水。

沈夜深吸一口气,只觉自己一双脚似是浸在了冰水里一般。

 

 

五十一

 

怔怔站了一阵,沈夜脑中一时纷乱杂沓,一时空空荡荡,许久终于再无情绪,转身慢慢往回走。

 

路过相思桥,沈夜缓下脚步,目光擦过油纸伞边缘,落在清冷空寂的河水上。

他想起头一回与谢衣相遇,便是在这座相思桥。

桥下一条乌篷小船荡悠悠轻飘而来,船头一位公子白衫绿衣,抬起头来,是清亮透彻的一双眼。

重逢之时,谢衣曾与他道:你是相思桥上人,我是相思桥下人。

如今桥上人仍在,桥下已然船过无痕。

 

沈夜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,回身欲走,忽听桥边桃花树后一阵窸窣响动。

沈夜心下一惊,急退一步喝到:“什么人?”

一团白影自桃花树后踉跄窜出,摇摇晃晃险些跌倒。

 

沈夜看清那团白影,瞬间呆然怔愣。

那人弯腰手撑双膝喘息一瞬,仰起头来,一双晶亮眼瞳微微弯起温柔弧度,“师弟,这阴雨连绵的天气,你不在堂中好好呆着,跑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

 

面前这人正是谢衣。

沈夜看他一袭簇新的银色锦袍,却是鬓发散乱,袍摆湿透,满身的仓皇狼狈。不知为何,心中忽地生出几分舒爽。沈夜不答反问,道:“师兄不是要与云沫姑娘相携出游吗?怎么也到了这里来?”

谢衣苦笑摇头,抓起湿透的衣摆拧了一把,道:“我现在才知晓,这天底下的美人,无论是男是女,都长了一颗海底针似的心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状若无意向沈夜瞟了一眼。

 

沈夜耳根兀得一烫,忙轻咳一声,道:“你……可是惹恼了云沫姑娘,被她赶下了船?”

谢衣抻平衣摆,直起身来板着脸孔道:“何止是被赶下船,是被她一群侍女乱棍打下了水里。我半点防备也没有,法术都来不及施展。若不是还会一点轻功,真就要沉到运河底喂鱼了。”他说的凄惨无比,沈夜却不自觉唇角轻挑。

谢衣觑着沈夜神色,又叹道“可我便是想破了头,也不知她为何要恼。我本便是多喝了几杯,去她船上醒醒酒。说好的第二日一早便告辞。哪知天还未亮,游船已驶出姑苏去了。”又看了沈夜几眼,不声不响蹭到他伞下,搓搓手道:“好狠心的云沫,连早饭也不给我吃。这一路风里雨里得赶回来,腿都软了。”

 

沈夜眼看他往自己身边越靠越近,清淡一笑,伸出一指点住他肩头,道:“师兄不知云沫姑娘为何着恼,师弟却好似略知一二。”

谢衣停下动作,望了望沈夜,“哦?”

沈夜点在他肩头的手移到他腮边,拇指轻按他唇角,一抹嫣红的胭脂粘在指腹上。

谢衣面色丕变。

沈夜眸中笑意更深,拇指下移抵在谢衣胸口,指上胭脂在他衣襟上擦出一道浅淡红痕,“师兄去意坚决,实在已伤了云沫姑娘的心。”沈夜擦净指腹,抚了抚谢衣衣袍领口精致的刺绣纹饰,“美人易得,真心难求。这锦袍一针一线精致无匹,定是佳人苦心之作。如此心意,师兄岂能辜负。”

沈夜缓缓敛下笑容,转过身去,道:“师弟先行一步。师兄请自便吧。”

 

谢衣面上阵青阵白,胸口又冷又痛,活似塞进了一腔子冰凌渣子。

沈夜堪堪便要行过相思桥去。

谢衣忽然抬手脱了身上锦袍扔在桥下,朗声道:“谢衣不敢自诩君子,却自信言行磊落可昭日月。我若有负云沫姑娘,不必阿夜教训,我也会亲自偿罪。”

沈夜步伐渐缓,不由停在桥头。

谢衣声音微颤,续道:“而我,我的心意……即便那人不稀罕,我却也不会自己去糟践!”言罢只着一件单薄中衣,越过沈夜快步跑开。

 

沈夜愣了片瞬,急忙追上去,“谢衣!”

他拖住谢衣手腕,只觉触手冰凉。沈夜眉心一跳,忙将伞柄塞在谢衣手中,解了自己的外袍为他披上。

谢衣忽地满腹委屈,撇开头,便要扯下衣袍还给沈夜,“我不冷。你快些拿回去……”

沈夜抬头看他一眼,两颗浓黑的瞳仁冷光闪烁,锐利的视线刀锋一样直直扎进谢衣心底。

谢衣心口猛然搏动,霎时便忘了要推拒。

沈夜垂下眉目,将谢衣一只冷透的手拢在掌心轻轻揉搓取暖。

 

两人手心相贴。沈夜的体温透过肌肤融入自己体内。

细碎的落雨打在油纸伞面上。

谢衣安安静静望着眼前人,目光自他微微颤动的眼睫,轻轻划到紧抿的双唇。

积压在心底的苦涩青烟般徐徐消散在细雨中。

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饮。

他早该明白,自己舍不得离开。无论沈夜心中究竟有没有他,亦或是……有没有旁人,他的

血肉里魂魄中都只有沈夜一个人。

他既已认定,便不许自己逃离。

更何况,他的师弟,也仍旧乐意这般护着自己。

 

雨丝还在落着,天边阴云却已破开一线,泻下淡淡的薄金阳光。

谢衣展颜微笑。抬首望向将晴未晴的天空,“要出太阳了。”

沈夜闻言也向天空望去,微微纳罕道:“这天色也是稀奇。一面落雨,一面便出了日头,也不知究竟是晴天还是雨天了。”

谢衣眨眨眼,笑意融融道:“还不是与阿夜一样,来了一出‘东边日出西边雨’。”

沈夜不解其意。见谢衣笑得促狭,片瞬间脑中几度转折,忽地面色绯红,狠狠瞪了谢衣一眼仓促转身走开。

谢衣爽朗一笑,撑着伞疾步追上去,展臂揽住沈夜,将他一同裹进外袍中。

两人推推搡搡,牵牵绊绊渐渐远去。

 

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。

相思桥上微雨轻柔,丝丝缕缕的阳光映在桥头的桃花树上。

 

 

回到息心堂。沈夜淋了些雨,身上稍感不适。谢衣赶忙照顾他歇下,自己方才回房梳洗更衣。收拾停当,谢衣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,将至晌午起身往堂主院中去。

他到了堂主院外,又在门前徘徊多时,方深吸口气推门而入。

 

息心堂主正要用午膳。听得侍从通禀,忙起身到廊下相迎。

远远见了谢衣便笑道:“不是说好了要出门游玩?这么一会儿又回来了。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性子。”

谢衣行至师尊身前,只定定望着堂主一言不发。

堂主牵起他一只手掌,引他往屋内去,“既然来了便一起用午饭吧。昨日一整天不见你,实在不习惯得很。”

 

谢衣脚下一动不动。堂主疑惑回头,“谢衣?”

谢衣蓦地紧闭双眼,胸口急剧起伏。片刻忽然撩起衣摆跪在堂主脚下,“师尊,弟子大逆不道,有辱师门。还请师尊责罚。”

 

息心堂主与谢衣并非寻常师徒。自谢衣幼时,堂主便鲜少受谢衣跪拜。

谢衣陡然行此大礼,堂主颇觉讶异,怔了一瞬方伸手去搀扶谢衣,“有什么话起来再说。地下凉,小心冻着。”

 

谢衣摇首,一张面孔煞白如雪。堂主疑心他身体有异,心下焦急,双掌用力,想要将谢衣直接托起来。

谢衣猛地死死扣住堂主手臂,喘息几番,咬牙开口道:“师尊,弟子……弟子对,对师弟……动了情……我,我……”

堂主施在他手肘上的力道骤然一松。谢衣猛然住口,剧烈的心跳声鼓噪在耳边嗡鸣作响。

 

刹那间天地都陷入死寂。

 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一道清冷的声音穿过嗡叫的鸣响刺进耳中。

“再说一遍。”

谢衣脑中一凛,这才觉出下颌被人牢牢捏住抬起,力道之大几乎能将颌骨碾碎。他张开眼睛。师尊被面具遮挡住双眼的面孔就在眼前寸许之处。那双淡色温柔的唇,此时紧绷成刀刃的弧度,一张一合,字字见血,“你,再给我说一遍。”

这般神色,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。

 

谢衣瞳孔收缩,牙齿猛地扎入下唇。一丝血线殷殷流下,徐徐缠在堂主指尖。


05 Feb 2016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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