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五
“应是你的吧?”谢衣呆着不动,沈夜又把白玉往前递了递,“许是你没留意,那晚将它落在了……”忽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发现白玉,沈夜忙收住口,略显拘谨得垂下眼。
谢衣一言不发,盯着卧在沈夜掌心的白玉看了许久,突然转身即走。
“谢衣!”
谢衣停住脚,也不回头,漫不经心般道:“那玉是我不要的。你留着玩儿吧。”
“谢衣,我……”
“阿夜,”谢衣转回身来,站在下处仰首望着沈夜,良久忽而展颜一笑。他本就生得极好,单是这样清清淡淡得笑着,便如漫山繁花绽放,清丽夺目。只这笑容看在沈夜眼中,却没来由得只觉酸涩。
“我当真不要了,真的。你也不要多想。这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。它留在我这里既然再无用处,有缘到了你手中,你便收着吧。”谢衣笑容不改,只眼中泛起淋淋水光,“假若你……你当真不愿收下,那便扔了它。无妨的。”未等话音落下,谢衣即运起轻功跃下山去。
沈夜紧忙追了两步,身上却似骤然失了力气,再也迈不动脚。谢衣去势迅疾,不过数息过后,翠绿色身影已掩没在远方的林木之中。被留在掌中的白玉温润清凉,此时此刻却燃了火一般,将掌下皮肤炙烤得生疼。
风吹的更急。绵延无际的树木,在寒风肆虐下摇摆起伏,仿佛暗藏汹涌的幽海。
沈夜失神般怔怔凝望着谢衣消失的林海,忽然警觉林梢尽头的云层间窜出一个黑点,飞箭般急速射向山坡所在的方向。
耳中乍然爆出一声嗡鸣。沈夜面色陡变,手捏法决,瞬间化作一道幻影掠向那远处的黑点。这番变化不过倏忽一瞬,沈夜消失在山坡上,眨眼已身在数百里之外的密林。他身法之玄妙已近至臻之境。更难得他此一番施为,并未触动息心堂布防四周用于探查法术的防御法阵。若是堂主与谢衣见了,想必也会大为惊异。
沈夜在密林中截住那黑点,袍袖一卷将其纳入袖间,原来是一只鲜血幻化而成的血咒鸟。沈夜显然并非头一回收到这血咒鸟传书。他掌中光芒微闪,血咒鸟在袖中现出血珠儿原身。鲜亮的血滴子凝成一个个蝇头小字依次划过掌心,而后暗红字迹逐渐变淡消失。
沈夜将那血字默默记下,脸上血色一寸寸退去。他呆呆愣在林中,双手不觉紧握成拳,手背上筋脉根根突起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右手被攥在掌心的白玉硌得生疼,沈夜才猛然一怔回过神来。
耳边听到声声鸟鸣。沈夜抬起头来。
天色将晚,倦鸟归巢。是该回去了。
沈夜以拇指用力摩挲下白玉边缘,便将那玉收回怀中,闪身出了密林。
沈夜将近晚膳时辰回到息心堂。
其时叶阁主早已告辞,谢衣当真心急火燎跑去搜罗一些不常用的偃甲材料。偌大的内院中,只余堂主一个人。
沈夜先回了堂主院中,不一会儿复又出来,去了灶房。
堂主午间与叶阁主多饮了几杯,现下腹中涨闷不思饮食,便未叫下面准备晚饭。
沈夜去到灶房,堂中的侍从伙计正围坐到一处开饭。众人见了他齐齐行礼。沈夜略打过招呼,径自去了里间小灶上。
挑开布帘,却见房内还有一人。
老周颤巍巍两手抱着一把长柄铜勺,正费力搅拌一锅汤水。汤水已将沸腾,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气味。闻起来像是醒酒汤。
果然,沈夜上前拍了拍老周肩膀,那半残老仆睁大一双浑浊老眼勉强认出他后,口中便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用两只残缺的手掌比划着告诉沈夜,他在熬醒酒汤给堂主备下服用。
沈夜点下头,帮着老周将醒酒汤熬好。之后沈夜还想做几样小点心,防备后半夜堂主若是觉出腹中空虚,可以做宵夜用。
按理沈夜也时常来灶房做些糕点、小菜,那老周却仍怕沈夜做不好,嘴里呜里呜噜得在一旁比手画脚,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。
沈夜倒也不烦他,耐着性子与他说话推测他心意,最后竟当真在老周稀里糊涂的指点下做出一样新糕点。正是谢衣曾向沈夜提到过京城才有的点心,姑苏城中还不曾寻见。
自遇害后,旁人要弄懂老周话意都无比艰难,更勿论依他指导料理糕点菜肴。
老周苍老的目中渗出几滴泪水,不住拍打沈夜肩膀向他竖大拇指,又抓了沈夜手掌翻来覆去捏揉察看。看他神情,竟是起了要将自己一身绝技倾囊相授之意。
沈夜淡淡笑着,心底却微有冷意。
可怜可叹这昔年名满天下一代名厨,被自小带大的徒弟害成这副样子,竟然还是不长记性。
沈夜认真端详老周一阵,随便应付他几句,将做好的醒酒汤与糕点送回堂主院里。
堂主酒意上头,正想提早回房休息。见沈夜拎了食盒进来,仍然笑着迎上去,“都说了不饿。阿夜还要费心去做。”
“不费事,顺手便做了。”沈夜从食盒中拿出一小碟糕点放在桌案上,“再晚一些师尊也许便会觉出饿了。这几样小点心做宵夜刚刚好。”
堂主颔首,低头看了眼桌上糕点,忽然面露惊讶,“这是……”拿起那碟晶莹剔透状如梅花的糕点,道:“水晶梅花香糕?”
“师尊认得?”
“认得,十多年前在京城尝过一回,谢衣念念不忘了许久。”推想这糕点如今的来历,堂主叹道:“实在可惜了老周那一身独步天下的好本领。阿夜若是当真有心,偶尔跟老周探讨下厨艺,倒也能弥补他稍许遗憾。”
沈夜点头答应,道:“弟子也正有此意。老周似是还想正式收弟子为徒。”
“什么?”堂主呀然一惊,旋即摇头轻笑:“这个老周,竟然要跟我抢人。这我可绝对不允。”
沈夜也笑道:“弟子也不会允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弟子这一世……只认堂主一个师父。”
堂主望着沈夜,慢慢垂下头去,心中默念:我生生世世,永生永世,也都只认一个师父。
沈夜将食盒中其他糕点也一一放到桌上,拿到最后那碗醒酒汤,沈夜手下略停了稍瞬。堂主见状便自去拿了醒酒汤要喝。
沈夜陡然出声:“师尊!”
“嗯?”堂主执着碗抬起头,“怎么了?”
沈夜张了张唇,话在舌尖滚了一圈:“那汤药,太苦。”
堂主失笑:“阿夜别担心,我不怕。”这般幼稚的对话,却似掺了蜜一般香甜。
堂主仰首一气将醒酒汤喝净。沈夜一手捏着桌角,喘息微微急促。待堂主放下汤碗去找茶,沈夜方连忙将茶水送到堂主手中。
堂主实在疲乏,饮了醒酒汤便回卧房歇息。
沈夜熄了外房的灯烛,在院中正襟端坐。
夜空阴云密布没有星子。淡墨泼就般的月亮只透出一点轮廓,被浓云纠缠着时隐时现。
远处传来铿锵的打更声。息心堂内外院的灯火渐次熄灭,只余下沈夜身后一盏风灯。
幽冷夜风将一阵阵甜腻花香送到鼻端。娇嫩的花朵,终于在夜晚完全绽放。
沈夜收回凝固在花朵上的视线,起身走至廊下,吹熄最后一盏烛火。
房中人已沉睡在酣梦中。
沈夜推门进房,门扉轻微的吱呀声响起,在夜色中分外刺耳。
熟悉的陈设映在黯淡月光下中显出几分陌生。
挥袖布下结界,沈夜手指在那张梨花木书案上轻轻滑过,悄然走近内间卧房。已经能听到熟睡中的人低缓平稳的呼吸声。沈夜脚下稍稍停滞,脚步收得更加轻缓,影子一般荡悠悠飘至床榻前。
“师尊?”沈夜弓身凑近床前,喊了一声
自然无人应他。
“师尊……”沈夜靠得更近些又唤一声,顺势单膝跪在脚踏上。
堂主陷在枕中的头极轻微得动了动,似是真的听到有人唤他。
沈夜眉心微蹙。
这与他所设想的有所不同,但并无大碍。这样近的距离之下,便是仙人临世也难躲过他全力一击。
沈夜左手微抬并起食中二指,指尖微芒闪动凝做一点淡紫光点。仔细看去,光点中似有细小的黑色物体微微蠕动。
沈夜深深喘息一口,慢慢将闪着光点的食中二指伸向堂主脑后。
没有痛苦。
沈夜似着了魔般,不断在心底默念。
没有痛苦。
他已做好万全准备。睡梦中一切就会结束,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痛楚。
指尖极缓慢得移至堂主颈侧,再靠近寸许,便能抵在耳后枕骨。
光点中的物事突然剧烈挣动,似要挣脱沈夜的束缚,自行钻入渴望许久的颅脑中。
阿夜……
脑中忽然响起一声低柔呼唤。沈夜猛然抬头。
堂主仍安静得睡在枕上。睡时仍未被摘下的面具,如常遮掩住大半面容,露在外面的半张面孔在月光下苍白如枯萎的玉兰花。
阿夜,回家吧。
沈夜看到眼前之人站在凄迷月下向他伸出手,唤他一起回家。
他们曾在竹林中琴箫合奏,也曾合力钻研一套偃甲。他们争执过、猜疑过,像这世间所有平常的师徒一样,争吵过后还是无法分开。
他没有见过堂主的容貌。但他知道,堂主定然有着与谢衣一般美好温柔的笑容。便如为他掖过被角的双手留下的草木清香一般,幽淡而难忘。
今晚过后,这一切都便都结束了。
世间再无息心堂主,只会再多一个老周。
心脏忽然如被铁掌握紧,剖心断骨般的疼痛刹那从心口窜至四肢百骸。
指端淡紫的光点挣动得愈加激烈。沈夜咬紧牙关,原本镇定平稳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曲向拳心。
外房蓦地光芒微闪,继而似有一声低叫传来。
沈夜猛然起身掠出卧房。结界之外,小黑猫伏在门边细声哀叫。沈夜忙撤了结界,将小黑抱在怀里。
这段时日他病势反复,为了叫他安心休养,小黑便被堂主暂时接过来养在这边,晚间也一直跟着堂主睡。
小黑猫不住抓挠沈夜衣襟,委屈得咪咪直叫。
沈夜闭了闭眼,弯腰放下它,“去睡吧。”
小黑猫仰头看看他,扭身跑进内室,熟门熟路跳上床榻,在堂主颈边团身睡下。堂主下意识动了下,将小黑猫护在臂弯间。
沈夜站在暗处看着那依偎在一处的一人一猫,心底的绝望海啸一般将他淹没。
瞳果然没有说错。
论心计与城府,他永远都成不了气候。身为猎人,却对已身在陷阱的猎物心生怜悯。
难怪他至今一事无成。他连一个合格的死士傀儡都无法胜任,还谈什么取得城主信任,谈什么要带小曦逃脱那地狱。
无边的愤怒旋转着拧成一根钢鞭,铺天盖地抽打在身上。
沈夜双目赤红似是要滴出血来。他看着小黑猫偎在堂主颈窝睡熟,许久许久,身体一拧华光闪过,消失在房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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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一章好多姑娘说感觉阿夜更喜欢堂主,对谢衣不太在意。实情并非如此。之所以阿夜会那样表现,原因就在这里……
根据剧情需要,后面单看文章描写,大家也许又会觉得阿夜对谢衣更好。但是,也是有原因的。
这篇文里,沈夜对谢衣与堂主在感情上并没有主次之分,某段时间看起来感情似乎有偏向,但那是因为一些至今还没法明写的原因。在真实的情感上,到最后肯定是平衡的。
所以大家不要觉得作者会偏向哪一个谢衣。有偏向的话我就不会这样构思了,那样太不公平。当然就像上一章一样,过程也许会让大家有不同的感觉。但请相信我,我写这篇文是因为我想让他们都幸福,并不是要炮灰谁。
我爱他们每一个。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