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三
月初姑苏落了一场薄雨,万里碧空被洗得清透如镜,片缕云丝缠绵缭绕,秋阳高爽温凉。若要南下去赏茶花,倒正是动身启程的好时候。
怎奈沈夜身体总不见大好,病势反复无常,虽无大碍,但总不好贸然上路。如此一来,远行桂林一事便只好暂且搁下。
谢衣仍旧每日亲为沈夜煎药,寸步不离守在沈夜身边。只他不知为何似是变了一个人,往常他赖在沈夜房中,大半日都说说笑笑没一刻消停,这几日冷不丁便性情大改,在外间案台摆满已打磨成型的金石木料,手执器具细细雕琢,许久也不见讲一句话。
他突然这般斯文沉静,沈夜不免心生好奇,转念想谢衣本就酷爱偃术,这些时日天天陪自己闷在房中养病,连偃甲房也鲜少踏足,想必已是手痒难耐。
思及此处,沈夜放下手中诗册向外间道:“谢衣,我已大体痊愈,你不必再时时盯着我。想做偃甲,便去偃甲房放开了手做。”
谢衣闻言手上顿住,静了静,几不可闻得轻嗯一声。
他口上应着,却又不当真离开。迟疑片刻,等沈夜重新拿起诗卷,才又半垂着头,轻声问:“阿夜,可是我吵到你了么?”
沈夜忙道:“这倒没有。你手脚放得这般轻,不特地留意便是连一丝声响也听不到。我只觉你在这边制作偃甲到底拘束,不若在偃甲房里来得方便。”
谢衣听了这话,方才抬起头来,匆匆看过沈夜一眼,又飞快转开脸去,双目眼睫半落,笼着两湾清甜笑意,半似开心半似别扭道:“那,我偏就爱在这里做。”
这口气,倒似小孩子撒娇一般。
沈夜不由轻笑,点头应道:“那便随你吧。”说完依旧低头翻看诗册。
看了一阵,却觉依稀似有一双目光不时盯在自己身上,羽毛般轻柔骚动,撩得他无法专心。
沈夜疑惑抬眼去看:谢衣在外室专心致志雕琢偃甲,小黑猫正蹲在廊下扑银丝笼中的画眉鸟玩儿。
除此之外,院中再无其他。
沈夜摇摇头,只当是自己多心。
他收回视线,眸光无意间又掠过谢衣。但见他垂目凝神,口唇紧抿,神情专注得近于严肃。
外间那张宽大台案临着窗口,窗台上养着几株菊花。此时淡菊初开,秀雅姿容清傲端方。谢衣却是玉面朱唇,望去越发俊雅鲜妍。
沈夜看在眼中,一时不觉失神。想那诗词卷册中的玉郎才子,原也不全是无稽杜撰之谈。
只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,越是那钟灵毓秀的人物,却反倒越不易长久……
随意天马行空思量一瞬,沈夜赶忙收敛下心神,又回过头去琢磨那诗中故事。
谢衣两线目光偷偷从睫毛下溜出来,荡悠悠拂过桌案、珠帘,又悄悄黏在沈夜身上。
“呆子……”他轻轻笑开来,玉白面庞上薄红轻染。
过得几日,谢衣将一只簇新的偃甲送到沈夜眼前。
那是只异常精巧的偃甲人偶,大约半尺身长,眼瞳沉灰,面孔俊美,纤巧身躯裹着一袭翠色衣袍,宛若一小截亭亭修竹。
沈夜乍见那偃甲人偶,一时居然口不能言——这人偶,分明便是谢衣缩小后的模样!
衣饰、面容、发丝、便连神情都与谢衣分毫不差。以指腹轻点人偶面颊,触感柔软细腻,几与真人肌肤无二。
沈夜赞叹至极,将那偃甲人偶捧在手心,不时捏一捏玲珑耳垂,揪一揪细长发辫,把玩得爱不释手。
他还未自惊讶中回过神,那小小人偶忽然抬眸一笑,两只小手抱住沈夜正揪着他发梢的一根手指,脆生生得唤道:“阿夜……”音色语气,活脱脱也是一个谢衣。
沈夜怔了怔,双目对上偃甲人偶笑吟吟的一对烟灰眸子,竟在那双清亮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沈夜陡然倒吸一口冷气。他转头面向立在一侧的谢衣,又看看掌中抓住自己袖口耍赖撒娇的小人偶,惊愕未定道:“快说句话,不然我可真要分不清,究竟哪个才是你了。”
谢衣一下笑出声来,眉峰微挑,七分得意三分忐忑,“这偃甲人偶,果真做得还算好吗?”
掌中小小谢衣还在不屈不挠扯动沈夜衣袖,想要迈动两条小腿爬到沈夜怀里去。
沈夜干脆曲起手臂,将它拢在胸口,叹道:“鬼才奇作。师兄,我如今可要心甘情愿,唤你一声师兄了。”
“这话讲来可是蹊跷,”谢衣只当沈夜说笑,笑嘻嘻凑上来与沈夜打诨,“莫非师弟之前唤我师兄,竟都是不情不愿的?”
沈夜敛目轻笑,并不应他。低头戳戳怀中人偶玉兰花瓣儿似的小巧面颊,道:“你做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偶,到底有何用处?”那小人偶比谢衣还要淘气些,伏在沈夜怀中也不老实,伸长手臂去扯沈夜垂在胸前的头发玩耍。沈夜微觉痛楚,口中“咝”得一声,苦笑道:“不会就为了叫它来折腾师弟吧。”
他此言一出,谢衣忽地显出几许慌张,支吾片刻,道:“它……有些话,想对你讲。”
“它?”沈夜又看一眼怀里自顾自玩儿得忘乎所以的小东西,再转回头看住谢衣,语露调笑道:“究竟是它有话说,还是师兄有话说?”
谢衣面上愈加窘迫,讪讪道:“管那么多做什么?你仔细听着便是了。”
言毕不待沈夜回话,转身便跑出屋外。
谢衣顺手带上门板。他紧握双拳,慢慢走至廊檐下。明灿的阳光落在身上,肩背一片暖意,可他手心却满布冷汗,心口砰然作响,在无尽焦躁中鼓动着隐约的期待。
“小东西,你可一定一定要说清楚啊……”
谢衣轻声默念,许久终于深吸口气阖上双目,按下紧攥在手心的偃甲机关。
四十四
房门发出吱呀轻响慢慢合拢。
门板阻挡了光线,阳光从窗棂滤过,有一束恰恰落在偃甲人偶的眼睛上。小人偶轻灰色的眼瞳并未被日光所扰,仍旧大张着一双水润眼眸笑眯眯望着沈夜。
也只到得此时沈夜方才确信,掌中小小谢衣的确是一具偃甲人偶,而非有真实五感的普通人类。
虽则如此,面对那张与谢衣一模一样的脸孔,沈夜自是无法将这精巧人偶当做寻常偃甲看待。他又轻触一下偃甲人偶柔嫩面颊,目中暖意盈然,竟似有几分宠溺之意,“现下房中除却你我再无他人,”沈夜声音柔缓,仿佛生怕吓到怀中过分纤秀的小东西,“有什么话,但说无妨。”
“嗯!”小人偶得了应允,大声点头回话。
看它神情灵动活泼,活脱脱一个慧黠乖巧的小娃娃,沈夜不禁思量,谢衣幼时或许便是这般模样。如此想来,心头爱护之情愈甚。沈夜将偃甲人偶放回桌案上,自己倾身靠坐桌前,单手支颐,轻笑道:“在下洗耳恭听。”
小人偶眸光一亮,清了清嗓子,慢悠悠吟诵道:“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”
沈夜不防备这小东西竟吟起诗来,约略一怔,继而望了望窗外,缓过神来着意逗它道:“目下只得辰时,还望不见月亮。”
“咦?”那小人偶似未料沈夜有此一答,也随他望向屋外,片刻又懵懵懂懂转回视线,歪头眨了眨眼睛,犹疑般摇头道:“不算……对,这句不算!”说完两只小手往身后一背,转瞬间目露萧瑟,沉下声道:“一望沮漳水,宁思江海会。以我径寸心,从君千里外。”
沈夜听得越发莫名,道:“这句确是吟给我的?可我并未外出远行,你又何必‘从君千里外’?”
那小人偶如何会懂这许多。眼见吟了两句诗都未听到想要的回话,简直要急得灵力失序。小东西苦着一张脸,小小手掌抓着后脑冥思苦想,忽而灵光一闪,喜道:“上面的都不作数!是这一句是这一句!”
沈夜被它逗得满心愉悦,故意不动声色,点点头,看那漂亮的偃甲娃娃又沉敛下面容,一字一句认真念道:“低头弄莲子,莲子清如水。置莲怀袖中,莲心彻底红。”
这首《西洲曲》自古以来传诵甚广,但凡读过几本书的,便可谓无人不知。
沈夜听得“莲子”二字,心下也不禁一动,茫茫然便跟着默念了两回。但除此之外他也并未多想,看那小人偶实在可爱得紧,忍不住又与它玩笑道:“夏时已过,江南的莲花也早已谢了,哪里还寻得到新鲜莲子。”
小人偶皱起细小眉心,紧接着又念一句,“相思一夜梅花发,忽到窗前疑是君。”
沈夜面上一滞,目光微闪别开脸淡笑道:“冬日未来,梅花也没有。”
小人偶气呼呼鼓起两腮,急道:“你看那么多书,读那么多诗,怎能还是不懂?”一面说一面脚下一跺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“意长翻恨游丝短,尽日相思罗带缓。”
沈夜渐渐敛去笑意,却只抿唇不语。
小人偶走上前来,轻轻攥住沈夜滑落在手肘处的衣袖,亮晶晶的双目一瞬不瞬盯着他,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
沈夜面色微白,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。过了少顷,又兀地一笑,抬起眼来向那小人偶道:“师兄这些时日为师弟忧心操劳着实辛苦,身上亦清减许多。不若明日起,师弟便重新为师兄料理饮食,师兄只管高卧加餐便是。”
他说完这话便站立起来转身要走。那偃甲人偶却不肯松开他衣袖,仰着脸,委委屈屈得唤他,“阿夜……”
沈夜有心不理,终是不忍,回头叹道:“师兄……”
小人偶紧走两步,靠在桌边紧贴沈夜腰侧,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阿夜……”小东西张开双手,掌心忽然开出一小捧鲜红花束。花瓣明丽的红色仿若情人心头血。
沈夜双目仿佛被针尖刺破,霎时满眼俱是鲜血般的红。
“阿夜……”谢衣模样的偃甲人偶踮起脚尖,竭力伸长手臂,执拗得等待有人能接过它手中的花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