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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古剑二】【谢沈谢】 天命难违 (四十五—四十六)

四十五

 

盛开的花束鲜妍娇嫩,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丽。

繁花如锦,素来惹人喜爱。然而面对这一捧如血似火的花朵,沈夜双臂却如被铁链捆绑,连指尖也无法提起。

 

偃甲人偶气薄力单,花束捧在手间久久不能送出,两只细弱手臂渐渐开始细微颤抖。

 

沈夜目色变换似有怜惜之意,脚下却不进反退又后撤一步。

 

恰时一人一偶静默相对、互不相让,外间忽地一声响动,谢衣推开门扉兴冲冲跳进屋来。他双颊泛着薄薄红晕,双目明亮闪烁如含星光,见了主人的幼犬般全心全意向沈夜扑去。

“阿夜!”

 

沈夜心头微颤,缓缓转过身。这转瞬工夫,他目中波澜已然尽数隐匿,唇边更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来。

谢衣见他面上神色心中兀自一沉,再往看他身后一扫,见那花束仍旧捧在偃甲人偶手中,刹那心口已凉了半截。但他到底还存了一线期许,稳下脚步,从容不迫行至沈夜跟前,又瞟一眼书案上潸然欲泣的小人偶,笑道:“阿夜当真不肯收下那花束吗?”

 

沈夜面容平静,也笑开道:“师兄又与师弟玩笑了。分明是要送给哪家姑娘的物件,偏要先来逗我一逗。”

谢衣眸光如针,牢牢钉住沈夜,唇角却仍笑意不改,“哦?看来我之心意,阿夜竟比我自己还要明白些?”

“不敢当,只是与师兄相处日久,多少能揣测几分而已。”他侧身将偃甲人偶拿在掌中。那小人偶重新得他眷顾,只当他心意回转,登时便忘记了先前被百般冷落的委屈,瞬间又兴高采烈,捧着花朵在他掌中蹦蹦跳跳,“阿夜阿夜!花!给你的花!”

沈夜抿唇一笑,却将那小人偶连同花束一并递还给谢衣,“师兄若觉行事不便,待到哪日时机恰当,师弟自当为师兄解忧,将师兄这份心意传于那位姑娘知晓。”

谢衣胸口早已被冷作一团,面上笑容倒是分毫未改,伸手接过那偃甲人偶,顺口道:“难为师弟这般知心解意,到时少不得便真要劳烦师弟了。”

沈夜面露揶揄,微微拱手,“自当效劳。”

 

谢衣低笑一声不再多言,转身往屋外走去。

那偃甲人偶伏在谢衣肩头,水亮大眼中满目迷茫。它并不太明白谢衣与沈夜究竟说了些什么,只是怀中花束终究不曾送出,它那小小的胸膛里便于委屈之外,更生出隐隐约约的忧伤来。

“阿夜……”

偃甲人偶的心脏冷如金石,亦坚如金石。

那颗心轻易不肯敞开,但若果真认定了什么人、什么事,便是永生永世也难再更改。

谢衣已跨出门去,那小人偶仍不死心,眼巴巴望着沈夜,伸着手臂向他挥舞手中花朵,“阿夜,这花是给你的,真的是给你的……”

“够了!”谢衣忽然轻斥一声。小人偶眨眨眼,终于咬住下唇收了声儿,手里的鲜花掉落在地上。

 

“阿夜,”谢衣慢慢转过头,面上敛去了笑容,依稀又变作在祁连山时那般冷峻的模样,“你的心意我明白了。我的心意……我不信你没有听懂。”

 

沈夜混无应对,笑容挂在脸庞上已凝做一张面具。

 

谢衣垂下双眼不再看他,终是撕破最后一层伪饰,将自己一腔心事悉数掏出来,“你不乐意,不接受……没有关系。只请你……”他语气冰冷,眼睫却在轻微颤动,“莫要随意将我一颗心编排给旁人。我不乐意,即便只是随口一说,”他复又抬起眼眸,深深看沈夜一眼,“我也不乐意。”

 

沈夜周身一震,心口微微痒痛,仿如被一根细小蜜针刺中。

 

谢衣说完也未再犹豫,足尖轻点,抱着偃甲人偶腾空纵掠离去。

翠绿色的衣衫顷刻消失不见。

 

微风吹来,轻轻卷起地上坠落的花瓣。

 

沈夜目光不觉追随那一地残红,看它被风吹卷飘过粉白院墙,与那翠色衣袍一同失了踪迹。

沈夜伫立原地,视线久久未能移开。

 

 

廊下小黑猫逗腻了画眉,弓背一纵跃上屋檐,仰头盯住远处一方碧空,忽地厉声一叫作势猛扑,却跌了自己一个跟头。

沈夜正自满怀百味杂陈,此时也不觉浅淡一笑。他伸出手去,想将小黑猫接在怀里,那小东西难得竟全然不理会他,兀自对着虚空嘶叫抓扑。

 

沈夜亦抬眸远望,却是在那远山与晴空相接处,有一个小小黑点正急速飞掠而来。

黑点来势迅疾,眼睫交错间已掠过层层浮云。沈夜凝睛细看,认出那是息心堂主的偃甲鸟。

 

金瞳木羽的鸟儿应是飞了极远的路途,与真鸟几无差别的羽翅上沾染了细微轻尘。

偃甲鸟绕过沈夜的院落,直接飞向堂主所在的后院。

 

沈夜眼望着那偃甲鸟,目送它消失在树丛屋檐间,忽然想到,那木鸟似是自南方归来。

 

沈夜心下陡然一震,轰然如有重锤击落。

 

数日前,堂主确曾提起想去南海一趟。

 

沈夜电光石火间转过无数念头。他眸底微光明灭起伏,似有惊澜翻滚暗涌,但最终这诸多情绪都只重归静谧,消失得连一丝微渺浅痕也找寻不得。

 

沈夜又向偃甲鸟飞去的方向望一眼,略作思忖,回房披了一件外袍,又捡了几块无聊时在院中小灶房随手做的小点心攒在瓷碟里,便出门往堂主院中去。

 

堂主院中清幽依旧。先前花圃中繁花残败,到得此时也未移入新鲜花株,更值深秋时节时有落叶飘飞,打眼望去甚至有几分萧瑟。

沈夜脚下略顿了顿,径直往书房去。

书房门扉虚掩。沈夜抬手轻叩两下,果听门内传来应答声:“阿夜?”

沈夜唇际浮起笑意,轻轻推开一扇门板,立在门边只探头进去,道:“师尊……”

 

息心堂主见了立时起身迎上来,“阿夜,怎么竟自己出门走动,身边也不带个人。谢衣呢?”说着还往门外探看,似是认定自己那大弟子必定与沈夜形影不离。

沈夜面上没来由一热,别过视线,轻声道:“今日用过药后便再未见过。弟子也不知师兄去了哪里。”

堂主点点头,接过沈夜手中瓷碟,引他在书案前落座,“前几日是有几位旧友邀谢衣去城中一聚。许是逃脱不开,姑且去应对一下。”

沈夜随口应和,只想快些将这一段揭过,忙将那一小碟点心推至堂主跟前,道:“师尊尝尝?新做的花式,也不知是否合师尊心意。”

堂主无奈,口上责怪他几句不该病中操劳,心里却仍耐不下欢喜。捏了一小块点心咬在齿间,清香甜意直从口腔蔓延至胸臆。

 

那只远途归来的偃甲鸟刚巧正立在书案一侧。

沈夜貌似不经意般看了那鸟儿几眼,见它神情眼眸实在太过灵动,不觉抬手抚一抚鸟儿似是沾染过水汽的羽翅,触手依稀有些微咸涩之感。

沈夜顺手将鸟羽上的湿气擦净,道:“同是偃甲鸟,师尊手笔却已是巧夺天工。看这鸟儿神色竟似也懂得疲倦一般,想是刚自远方回转?”

这般誉美之词堂主早已习以为常,现下听沈夜讲来却仍不禁唇含浅笑,点头应道:“阿夜所料不错,墨羽刚自南海飞转回来,是有些累了。”

沈夜顿了顿,道:“南海,空了法师?”

“不错,正是去寻惠觉寺空了法师。”

沈夜低下头,轻轻拢了拢袍袖。

 

 

 

 

四十六

 

堂主净过茶盏,为沈夜斟一杯茶,“这些时日阿夜深居堂中养病,左右我也闲来无事,便将你病情症状略作记录整理,遣偃甲鸟送去给空了法师。法师精于歧黄之术,且惯见古今诸多奇诡病症。我原想法师见了那病情册录,兴许便能对症下药开出一张方子来。即便不能药到病除,多少也能一缓宿疾发作之苦。”

沈夜手捧茶盏,抵在唇边浅浅啜着,道:“想来偃甲鸟这一遭南海之行,并未如师尊所愿。”

堂主轻叹,道:“仍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夜。”说着拿起手边一只锦囊,从中取出一封信笺,“墨羽却是连空了法师的面也未曾见到。法师座下大弟子代为回信,言道法师闭关打坐修行,恵觉寺已封山谢客,诊病开方之事只得暂且拖后。”

 

沈夜自堂主手中接过那纸信笺,略扫一眼,道:“既如此,师尊不如便暂将此事搁下。我这病原是胎里带来的,本就不急于一时片刻。”

堂主不置可否,静了须臾,道:“话虽如此说,但……”他停了一瞬,难得语气中露出些微犹疑,“我总觉惠觉寺那边,似有所不妥。”

 

沈夜眉心倏然皱起。他又将信笺上的字迹精心看过一遍,道:“堂主可识得那大弟子的笔迹?与这信中笔体可还相符?”

堂主点头道:“我与净云师傅也偶有书信往来,从笔迹来看,倒确似出自他本人。”

沈夜眉目缓缓舒展,一面将信笺折好放回锦囊中,一面轻笑道:“即是如此,师尊便可不必多虑。弟子曾听闻,空了法师自幼潜心向佛,至今已修行逾五百年,且法师灵心慧目,业已修成善慧地菩萨,再进一重便可入法云地修得正果。若此言非虚,空了法师闭关静修,以期早日成就金身,倒也并非不无可能。”

 

堂主听他侃侃而谈,不由淡笑道:“阿夜竟也知晓这许多坊间传闻。”

沈夜道:“国朝一北一南,两位仙佛尊圣,说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也不为过。”

堂主低应一声,也饮一口茶,“阿夜所言不假,一番推测也颇有道理。但以空了法师之心性,封山修行一事,却非似他所为。”

沈夜眸色微转,道:“师尊,何出此言?”

“阿夜也晓得,空了法师已修行五百余载。但你可清楚,这五百余年中,自空了法师出任方丈以来,惠觉寺只封过两回山。”

 

沈夜抬起头来,正目望定堂主。

 

晨曦跳落窗檐洒在堂主肩头。他的面庞笼在柔亮的光晕里,唇角、发梢闪动细碎微芒,便如浸透过横越时光流淌而来的溪水,整个身形都似要模糊在岁月的河流中。

沈夜有一瞬间的恍惚,仿佛又无端走进了那个无休无止的梦境里:白衣男子执伞独立,似乎已等待了千百年之久。却不知究竟是在等待离去,还是等待与故人重逢。

 

桌上的偃甲鸟梳理完羽毛,低头轻啄沈夜指尖。沈夜这才收回神思,听堂主柔和沉静的声音娓娓道来。

 

“两百年前天下大乱,生灵涂炭民不聊生。恵觉寺地处南海一隅,初始未被战火波及。陆上百姓纷纷南下,有些便寻到了恵觉寺。空了法师大开寺门,每日遣弟子于海边摆渡前去寻求庇护的百姓。不足一月,恵觉寺已收容流民数千余人。然兵刃嗜血烽烟无际,恵觉寺终归也逃不脱战事侵扰。有一位征战的首领更得了消息,疑心敌方阵营已丧命于他刀下的头领,尚遗一幼子亦乔装改扮避祸于恵觉寺。那首领一日三封急令,命惠觉寺将十岁以下男童尽数交出,不然便要翻江渡海,踏平惠觉寺。”

 

沈夜不觉收拢拳心,开口问道:“那时惠觉寺中有多少僧侣?”

“不足百人。”

“那首领麾下又有多少兵勇。”

堂主浅笑,道:“将要渡海平寺的并不多,两万有余吧。”

沈夜噤声不语,片刻道:“法师修为深厚,座下弟子定也非池中物。想来惠觉寺以一当百,应是不在话下。”

 

堂主并未接口,只续道:“三日后两万兵马整顿完备,近千艘巨型军船杨帆渡海。当先数百艘,架设火炮劈海破路。中间又有数十艘,尽是自中原各处网罗而来的奇人异士,僧人、道者、偃师,甚至妖灵,诚可谓类数齐全应有尽有。”

 

沈夜眼眸微微张大,修长双眉压得极低。

“想不到……”他音色微显沉郁,话刚出口便又自行截断。

没有什么想不到。

繁华浮世名来利往,自古如是。色、欲、贪、妄,亦为天性。世间参禅修道之人不知凡几,真正能超脱出世修成正果的,又有几个?

修行原本便可为道,亦可为欲。

这个道理,他实在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些。

 

堂主似是笃定他心境明澈,便也不曾多言,只略顿一顿,即一气将那场久远的战事讲完,“空了法师下令封山闭寺。寺院内外布下重重法阵结界,除留少数弟子在山中照应寺内百姓,余下僧人悉数随法师下山出海迎战。那一战,便是三日三夜……三日后,目之所及,海水遍染腥红,浮尸层叠。惠觉寺及其中百姓得以保存,分毫无伤。而寺中僧人,除却空了法师,只有十一位弟子侥幸渡得此劫,其余八十六人,大多葬身海底,尸骨难寻。”

 

沈夜目视前方,眼前景物似有波纹起伏,涌动起夹杂着血腥气的海水的味道。

“世人传言,惠觉寺中的僧人永远只有九十八人,且无论人来人去,法号皆恒定无改。莫非……便是因此之故?”

堂主转过身,静望沈夜一阵,轻轻点头,“阿夜所料不差。空了法师不悔当日一战,但对寺中弟子……到底心中有愧。”

堂主忽然语带滞涩,脚下不觉向沈夜靠近一步,却又生生忍下,良久方又道:“这即是惠觉寺第一回封山。另有一回,便是数年前南疆风暴洪水肆虐,以致瘟疫横行。惠觉寺因收治染病百姓,为防疫病扩散,不得已封寺数月。除却这两回,便再也没有过了。”

 

沈夜定定听完,一时只觉心头微微悸动,胸口隐约刺痛,又似有病发之状。

他惯常最是耐得住痛楚,纵使利刃入骨亦能神色不改。这回他也不过无意间微蹙眉心,堂主却已疾步上前,矮身关切道:“可是身上倦了?是我疏忽,本不该一气说这么多。”

沈夜缓缓摇头,“师尊难得说起这些事。听来,倒极是惊心动魄。”目光在堂主面上细细游走,最终落在堂主被面具遮挡的眼睛上,“况且师尊讲述分外生动,便如曾亲身经历那场恶战一般。弟子单是在侧旁听着,也觉仿佛亲临其境了。”

堂主微微一怔,旋即垂首含笑:“哦?依阿夜所言,我岂不是已然可去明轩楼做说书先生了。”抬眼见沈夜面庞似更加苍白,忙伸手把住他脉息,凝神探查片刻,道:“脉象还好,但面色实在太差。阿夜,你且去我房中小睡一会儿,姑且养养精神。”

 

沈夜与堂主虽已亲密许多,但他到底不是谢衣,自是不好任意歇在师尊卧房。他正要出言婉拒,堂主已不由分说搀扶他起身,小心谨慎带他往门外去。那模样,便好似看顾一个碰不得、触不得的瓷娃娃一般。

沈夜莫名犹豫一瞬,话至唇边却难再开口。

 

堂主性喜清静,院中除却一个料理杂物的长随,再无贴身侍从。

他带沈夜回到卧房,嘱咐沈夜在外间稍候,便亲去收拾床铺。

沈夜已不知心中是何滋味。若是乖顺恭敬的弟子,此时定要拦下师尊才妥当。可沈夜偏偏一动也动不得,他失了神般望着堂主微微躬起的背影,心里那把不知何时种下的芒刺,不动声色得生长,愈来愈锐利的尖刺,慢慢将心口扎出一点无可分辨的痕迹。。

 

堂主铺好被褥,又亲自照顾沈夜歇下。

恰时院中那长随上前禀报,郁金阁叶阁主有请堂主过府一聚。

堂主为沈夜掖好被角,回道:“今日走不开。给叶阁主回个话儿,改日我自当回请谢罪。”

长随口中应着便要去回话。

沈夜听他二人提及“叶阁主”,心下一挣,未及细想便冲口道:“师尊!既是叶阁主相请,还是去一趟的好。”

堂主纳罕,道:“为何叶阁主相请,便一定要去?”

这话沈夜可如何回得?踌躇片时,低声道:“师尊……从叶阁主那里,讨了那么多鲜果子给弟子吃。自然……自然要好生感谢叶阁主一番才是。”

堂主闻言失笑:“阿夜这可是在要我代你向叶阁主道谢?”

“算……是吧。”沈夜含混应过。

堂主略作思量,道:“也是该好生谢一谢。那,等你睡着,我便去了。”

沈夜胡乱点点头,匆忙合上双眼。

 

堂主为他理顺枕边乱发,看他面白如纸,连双唇也少见血色,心里终归放不下,等他呼吸逐渐平顺,悄悄探手抵住他掌心,为他渡送灵力。

沈夜正自似睡似醒,隐约察觉掌心温热,身上乏累瞬时大为好转。

心尖芒刺猛然又急剧涨大。

沈夜梦中锁起双眉,挣开被人握住的掌心,翻身向床内侧卧。

 

依稀似闻得浅浅叹息,肩头锦被又紧了紧。又一声模糊的门扉轻响过后,沈夜拧着眉心,沉沉睡过去。


03 Feb 2016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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